陶父几乎没什么意识了, 用尽全力将手指往前伸了伸,看上去像是要抹去儿子脸上的泪痕。然而只是徒劳地在空气中抽动了一下,就没了动作。
陶祈泪眼模糊,伸出手,抓住父亲的手指:“爸爸……”
他望着父亲的脸,感觉既陌生又熟悉。
父子俩已经许久没有面对面, 靠的这么近了。陶祈猛然发现父亲脸庞消瘦,几乎不成样子, 眼神灰蒙蒙的,看起来没什么活人气。
一想到父亲每天都是这么无力地躺在房间里的小床上, 连移动都不能, 陶祈就觉得心里一阵疼痛。
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与爸爸相处的时间,并且, 或许再也没有办法弥补了。
陶祈流着泪。陶父看着他, 嘴唇颤动, 动作缓慢、幅度细微地一开一合, 已经发不出声音了。
陶祈看口型,知道爸爸是在说“不哭”。
他眼泪流了满脸,一边擦一边答应:“我不哭, 我不……我不哭了。”
陶母在旁边看着, 脸上都是泪痕, 她抹了抹,低声道:“你在床上躺了这么些年,我知道你心里难受, 不想活着。但是我不能让孩子们没有爸爸,每次你要寻死,我都拦着。”
“现在你要进手术室,不进就是死,进了还能活下来。这次我不拦着了,你自己选……你自己选吧。”
陶母的语调有些颤抖,但神色却奇异地平静,好像已经知道了结果。
陶父躺在病床上,已经不太清醒了,视线里只有妻子和儿子模糊的身影,仿佛笼罩了一层雾。他意识渐渐飘远,一瞬间脑海里过往许多场景走马灯一般飞速掠过。
年轻时,喜欢的姑娘绯红的脸颊和羞涩的神情,自己紧张地怦怦乱跳的心脏。
与喜欢的姑娘结婚时,那份激动喜悦,和新娘子年轻柔美的面容。
初为人父时,看着襁褓里哇哇大哭的儿子,心里难以抑制地涌现出自豪与期待。
小女儿出生后,看着一双儿女,觉得满足而充实,有种责任感,但是心甘情愿为他们付出。
再往后,就是高位截肢后,从医院里醒来的时候,妻子悲戚的神情。
陶父在逼仄的屋子里度过毫无希望的几年,每天都在后悔。
他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呢
假如不去管别人吵架,也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。
他什么都没做错,却遭到了命运最残忍的捉弄,从此失去了自己的双腿,成为一家人的拖累。
陶父每个夜晚都难以安睡,听着劳累了一天沉沉睡去的妻子的呼吸,睁着眼睛看向一片漆黑的屋顶。
他渐渐开始暴躁,大声怒骂,嘶吼,发脾气。每次都在心里想,我是个废人了,是个拖累。你们还管我干什么呢
越是歇斯底里,越是心里痛苦。
陶父在内心里祈求他的家人放弃他。
但是他深知不能这么开口,这会在妻子儿女心上造成一道伤痕。于是他开始绝食,想办法自尽。每当妻子跪在床前求他吃饭的时候,陶父闭着眼睛不言不语,心里转着的念头都是:就这么死了吧。如果我死了,家里的生活是不是会好很多没了我这么个拖累,你们都能过上好日子。
后来陶祈开始成为家里的经济来源。陶父心里感到愧疚,他无颜面对自己的儿子,于是选择了避而不见。
陶父是个观念传统的男人,在他的概念里,养育儿女是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。但是,由于自己的多管闲事,失去了双腿,不但不能为妻子儿女做些什么,反而要连累没有成年的儿子那么辛苦地为自己、为家里的将来奔波劳累。
这之后每一次见到儿子,陶父都觉得悔恨、愧疚,自我厌恶。
如果不是因为自己,妻子、儿子、女儿,都不必过这样的生活。
陶祈越是宽慰他没事,陶父越是越是不敢面对他。
每一次,陶父都在想,他的孩子,受了多少委屈,吃了多少苦啊。
高三的暑假,别人家的孩子要么是出去旅游,要么是待在家里打游戏,只有陶祈,在外面打了两个月的工。挣来的钱不是零花,而是大学的学费。
他的女儿,从小时候就抱在怀里宠爱的小女儿,本来是开朗活泼的,后面却越来越胆怯,越来越沉默。每次回家要学费、书本费,都要犹豫好久才开口。
还有他的妻子。从年轻的时候一路相互扶持,走到现在。她的脸上已经有了许多皱纹,手上遍布裂口和茧子,眼神一天比一天沉寂下去,好像是被压垮了一样。
他们什么都不说,什么都不叫苦,但是陶父心里痛苦不堪。
陶父知道,假如自己不在了,妻子儿女会伤心难过,但是只要过段时间,就会好起来,开始新的生活。而这只不过是早晚的事。
陶父的意识渐渐开始模糊,耳朵里听见朦朦胧胧的声响,像是有人在哭。
“爸爸爸……”
儿子在叫他。
陶父用最后的力气,睁开眼,看到了儿子的脸。
已经长大了,是个男子汉了。
以后,没有爸爸,也能过得很好吧</p>
妈妈和妹妹,也要照顾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