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中有两座塔,一座在东,一座在西。
塔顶儿尖尖,塔底儿方方,黑洞洞的没有门,只在高处开了一扇小小的口子,便唤作窗。
乡野的村庄与天子脚下的都城不同,没有吃酒的花楼,也没有听曲儿的戏园,逢年过节照样都早早的熄灯。
对于村里的汉子来说,入夜之后唯一快活的事,就是和自家婆姨在炕上滚个把时辰。
妇人们往往年初生了娃娃,年底便又挺着个大肚子晃荡。三年抱俩是常有的事,遇上娃娃早产两年抱仨也偶能碰见。
三座山里才出一个伤风害喜都分不清的赤脚郎中,若赶上灾年旱月,根本养不活小娃娃。
是故东边儿的塔扔男娃娃,西边的塔扔女娃娃。
顶儿尖尖,底儿方方,两座高高的塔是弃儿的坟。
已死的,将死的,该死的,都会顺着那塔上的口子被丢进去。
符晓作为该死的孩子,也曾去塔中走过一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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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收过后,山野里种地的人家彻底闲了下来。直到来年春日里惊蛰之前,农户们都没有什么事情可忙。
男人们凑在一起打牌九,女人们聚在一起唠闲嗑,小娃娃也不用跟着双亲在田垄里帮忙了。
因着秋收过后家里有几贯闲着的铜钱,便给娃娃们拿来做了束修,跟着一位在不惑之年才中过秀才的糟老头子,学些大人们听不懂的所谓圣人言。
“人之初,性本善。性相近,……”
符晓的怀中揣着一块刚刚烙出来的糖饼子,融化后的黑糖顺着酥脆饼皮的裂缝处渗漏出来,将包裹着糖饼子的厚麻纸润湿。
鼻尖能闻嗅到一股叫人吞咽口水的甜腻香味,远比那飘摇而来人之初,性本善的圣人言更能吸引人的注意。
她踢开了脚下的碎石子,朝着不远处的屋舍张望。一边张望,一边撇着嘴角,小声不屑的嘟囔着。
“什么人之初,性本善,依我看全都他娘的是扯淡。”
秋老虎尚未退去,即便田垄里已然没有了半束麦子,这天气仍旧燥热的紧。
村里的私塾只在秋收过后开一阵子,用来充当私塾的村舍敞开着窗户,不光能听到孩童们拉长调子的鹦鹉学舌,也能瞧见他们摇头晃脑的心不在焉。
私塾的老先生是远近三座山五个村里唯一的秀才,是个在不惑之年才考上的愚笨之人,而今奔着古稀的年纪,更是头发全白,眼睛半睁半闭,半截身子埋在土里,一口气上不来就要厥过去的主儿。
墙根儿处趴着一只正在熟睡的大花狸猫,在听见符晓靠近后睁开了眼睛。兴许是靠近它的女子看起来并无威胁,大花狸猫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后,又闭上了眼睛。
符晓的长相非要形容的话,是挑着灯都难得一见的俊俏姑娘,且美则美矣,看起来似出水的芙蓉,温润可欺。
也不只是大花狸猫,任何人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,都会下意识的认为这双澄澈杏眼的主人,是个心地良善的好人。
再加上当符晓开口说话时,声音像极了笼中的金丝雀,又或是山里人常在树上见到的翠鸟,总之是个动听但手无缚鸡之力的玩意儿。
两相结合之下,很难把她看成是个坏坯子。
可偏偏,人心隔肚皮,从来都不是可以轻易猜测的东西。
符晓半弯下腰,缓缓的靠近那只重新陷入熟睡的猫咪,嘴角勾起了一抹得逞的笑意,放缓了呼吸的速度。
只见说时迟,那时快,她伸出手戳在了大花狸猫的后背上。
大花狸猫受到了惊吓,猛地睁开了双眼,后背拱起毛发也根根竖立,吱哇乱叫着逃离。
私塾里头的学生们听见动静,纷纷转过头来朝着窗外张望,放下了书本双眸中尽是对外头的期许。对于这些村落里的孩子来说,圣人言也差不多是放屁,远不如三五相伴去后山里掏个鸟窝来得欣喜。
“咳咳……”
先生靠在椅子上,双眼眯缝着一条线,提醒大家继续。
束修都给先生送过了,娃娃们也只能压下心底的躁动,重新捡起了书本,继续念着人之初,性本善。
但其中还有一个与众不同,那孩子长得似乎有些傻里傻气,眉眼之间没有同龄孩童的那份机灵。
这孩子抓起了桌上的墨,也不管是否把黑色的污迹蹭在了衣服上。他趁着先生不注意,弯下腰蹑手蹑脚的溜了出去,直奔墙根儿的后窗,大花狸猫惨叫声音传来的地方。
“符姐儿,这是墨!”
娃娃在和符晓碰头的一瞬间,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。
符晓也毫不犹豫,把那刚刚烙出还带着热乎气的糖饼子给了孩子,朱唇微启温柔到了极致。
“不要告诉别人。”
“符姐儿是个好人,打死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!”
娃娃的手上还沾染着黑色的墨迹,可他似乎毫不在意,就用这双手抓着糖饼大口的咬着。
吃到最后饼子里的黑糖和墨迹混在了一起难分你我,这孩子也就不做区分,用舌头通通舔了进去。
符晓得到了想要的东西,起身沿着山间的小路继续前行,她哼着小曲儿,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,打心眼里的不承认自己是个好人。
身后仍旧能传来孩童们天真稚气的声音,以及人之初性本善这种叫人嗤之以鼻的所谓圣人言论。
呸!
符晓的脚步轻快,身段儿纤细婀娜,走起来如弱柳扶风,叫看到的人都忍不住生出几分怜惜。</p>
扪心自问,符晓并非自谦,也并非推辞,她可真不是是个好人,甚至是个天生的坏坯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