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兴十六年,时任秘书监、集贤院学士报刊院使的王昌龄上表致仕。
这年他高寿七十又九,自觉小半辈子埋首纸墨,而今天下文风愈昌,不该再由他这个眼昏脑沉的老头子继续主理报纸,想卸任回年少时学道的嵩山看一看。
暮春三月,太子李祚以弟子之礼为王昌龄牵马执缰,相送至灞陵。
李祚的老师众多,王昌龄虽只教他诗赋,但师徒间感情甚深。
眼看李祚依依不舍,王昌龄笑道:“殿下肩负重任,不可作小儿女情态。临别之前,老臣尚有一礼相赠殿下。”
“老师,是什么?”
“过些时日殿下自知。”
说罢,王昌龄拂去一身的世俗尘土,登上马车,沿着宽阔平坦的直道,向着朝阳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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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此同时,少陵原,杜宅。
杜五郎敲门走进书房,只见杜有邻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,手里捏着一支铅笔在写着什么。
“阿爷又在写集注吗?”
“这次著的是王昌龄集。”杜有邻道。
杜五郎不由担心道:“阿爷还是量力而行,莫得罪了王公。”
这话虽不甚恭孝,但不少文人确实是嫌他阿爷诗才平庸,只是运气好才位居宰执。
果然,杜有邻当即怒叱道:“你这说的是什么话?是王兄亲自登门,请我为他的诗集作注。”
“为何?”杜五郎颇为不解。
“自是因老夫集注写得好。”
听罢,杜五郎微微挑眉,显然不信。
杜有邻颇气恼这个不学无术的儿子竟还能反过来看不起他的才华,冷哼了一声,懒得与之多言,说起了正事。
“找你来,是为殿下与阿苽的婚事。”
“婚事?”杜五郎道:“谁说阿苽要嫁殿下了?此事我可还未答应。便是当今陛下,也亲口说过此事他尊重我的意见!”
一提到这个话题他就有些激动,提高了声量,显出了他极少有的气势。
这桩儿女婚事,薛白确实曾私下问过他,被他拒绝之时就表示不会插手,让李祚自己想办法打动他。
“我答应的!”
杜有邻声音更大,道:“昌龄兄亲自来为弟子提亲,聘礼我已收下了……”
“阿爷为何把阿苽往东宫的火坑里推?”
“小儿女彼此有情,阿苽不嫁殿下还能嫁谁?”
“谁说她一定要嫁人?”杜五郎道:“便是一辈子嫁不出去,我也养得起这女儿。”
“你靠种土豆来养全家人!”
杜有邻拍案怒叱,摆出了父亲的威风,喝道:“滚出去,此事老夫作主了。”
因他这一句,杜家终究是出了一个太子妃。
而就在东宫的大礼告成之后,这年秋天,杜有邻收到了一封请帖。
“秦淮河畔,白鹭洲头,金陵诗会,稽候贵降。”
再看下面的落款,却是“右谨具呈,王昌龄札子”。
杜有邻当即重视了起来,询问了一番。
原来,王昌龄致仕归隐嵩山之后,忽然怀念起曾经在江宁任县尉的时光,遂以老迈之躯又跋涉江陵。
而时任礼部侍郎、翰林学士的李白也不愿待在长安,辞官游历天下,说是要出海远洋,见识天地尽头的风光。
王昌龄与李白在金陵相遇,江南文人们认为是胜事,便以他们的名义办了一场文会。
杜有邻如今因为天子的诗写集注而在文坛颇有地位,少不得要前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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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月,金陵。
秦淮河流水潺潺,夫子庙前人影交织。
文德桥上,一对男女正在眼泪汪汪地话别。
而更多的人则是围在夫子庙前,伸长脖子看着旁边院子里正在举办的文会。
因报刊与造纸的兴起,使得本就诗文璀璨的大唐更加文风昌盛,便是没读过书的市井小民也能念几首诗,凑个热闹。
“看,‘四夔’来了。”
“那是谁?”
“寄居于江宁的四个名士,韩会、卢东美、崔造、张正则,皆是一时俊杰。”
“跟在他们后面的孩童又是谁?”
“想必是四夔之中某人的儿子吧……”
熙熙攘攘中,七岁的韩愈时不时仰着脖子好奇地张望着。
韩愈自幼丧父,乃是由兄长韩会抚养长大。他喜读诗书,今日随兄长前来增些见识。
当听到韩会与友人见礼寒暄,聊及“今日颜公是否会来”的话题,韩愈不由眼睛发亮,满是期待。
他最喜欢由天子托名为“韩愈”、颜真卿手书的那篇《马说》,觉得那文章与自己有缘,觉得今日若能见到颜公一面就太好了,于是在心里把那“黑发不知勤学早,白首方悔读书迟”的诗又默诵了两遍,想要在颜真卿面前好好表现。
到了会场,韩会遂让韩愈在一旁坐下,交代道:“你便在此观看,不要走动。”
“是,兄长。”
韩愈应了,盘膝坐下,四下打量,发现旁边坐着两个妇人,各自都怀抱着三四岁大的孩子。
那两个孩子互相闹了一会,转过头来,目光灵动,都十分好奇地打量他这个大哥哥。
“你们叫什么名字呀?”韩愈逗问道。
“我乳名‘阿谁’哩。”
“大名呢?”
“居易。”那奶声奶气的声音答道:“白居易。”
韩愈遂向另一个孩子问道:“你哩?”
“我是十九郎啊。”
那孩子伸出两只小手,想比划出十九又不知怎么比,很是为难。
白居易已用那糯糯的声音抢答道:“他叫刘禹锡哩。”
“我还没说,我来说我名字。”刘禹锡大急,偏是说话还不如白居易利索。
韩愈不由好笑,问道:“你这么小就来参加文会吗?”
白居易把头一偏,道:“可你也不大呀。”
正说着,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。
韩愈扭头看去,顿时也兴奋起来,因为来的是《新思报》的主编姚汝能。
若论诗词歌赋,此间有太多名家都远比姚汝能强得多。但报纸的兴盛给了他一个展示的舞台,百姓极爱看他的纪实故事,诸如《安禄山实录》、《杨国忠实录》,而这些年他转而揭露权贵的恶行,在民间已享有极大的声誉。
“姚公,远洋船队已经归来了,你对此事怎么说?”
“这次远洋船队真的回来,这是好事,但我依然认为此前朝廷隐瞒了真相……”
“姚公,敢问顾炎武先生今日能露面否?”忽有人这般问了一句,引得一阵骚动。
“好教诸君知晓,连我也未曾见过顾先生其人。”姚汝能答道。
众人皆感失望,一阵唏嘘。
姚汝能遂笑了笑,又道:“不过,今日的文会,顾先生也作了一首诗,介时诸君自当听到。”
又有人问道:“棠戊先生能来吗?”
听得“棠戊先生”四字,就连韩愈也站了起来,瞪大了眼,满是期待。
他年纪尚小,看不懂顾炎武的文章,却常听他兄长说顾先生是个旷世之才。
至于棠戊先生,则是常往《新思报》投稿的另一位奇人,其文章大巧不工,平实中有大智慧,更容易被现在的韩愈接受。
坐在上首的杜有邻则是微微皱眉,他凡事都站在天子这边,对姚汝能的文章自然不满。
另外,《新思报》上的一些内容,杜有邻也颇为排斥,这些年隐居少陵原,他几乎是看都不看这份报纸。
随着姚汝能到场,时间也到了隅中,可文会还没有开始,场馆渐渐安静下来,有人低声议论起来。
“怎还不开始。”
“李太白还没到。”
“怕不是醉了,李白斗酒诗百篇,长安市上酒家眠。”
“今日该是‘风吹柳花满店香,吴姬压酒劝客尝’啊。”
“秦淮河聚会怎么少得了李太白。旁的不说,就是这门前的文德桥,就是因他曾在此饮酒观月,遂有了‘太白醉卧捞月处’之说……”
正议论着,一人大步而来,朗声道:“王公、杜公,以及诸君勿怪,我来得迟了。”